Sunday, October 18, 2009

萊茵印象

[圖說]:兩人踩著百階迴旋梯,氣喘吁吁爬上科隆大教堂後,站在擁擠不堪且四壁塗鴉的迴廊上,從鐵絲嚴密交錯而成的網格中,小心翼翼伸出相機,拍下一張俯瞰萊茵河之照。

清早拖著沈重的行李,從柏林換了兩班火車,車的等級是越換越慢。中程旅途,我一如往常,睡睡醒醒,車廂宛如安穩的搖籃。你仍是維持一貫的勤奮作風,用螢光筆在旅遊書上標記重要景點與餐廳,以求下車後能有效率地展開行動。

在即將抵達科隆前,我醒了,窗外出現了寬闊的河面,靜靜躺在晴好的藍色天空之下,閃著銀色光澤。「那是萊茵河嗎?」「妳終於醒了...」你的手跟眼尚未離開書本,看來行程規劃的進度有些落後。此行的交通中都是這個句式:「A(睡眼惺忪貌): 這裡是XXX嗎?」「B(全神貫注貌): 妳終於醒了...」。我對於你提供穩妥可靠的旅遊品質萬分感激,因此那些芝麻綠豆大的小怨氣都甘之如飴地忍耐下來。

我們眼前的萊茵河流域,正是這次旅行的起點與終點。我發覺這點後,開始有些濫情的感傷。一個月前,從法蘭克福飛往布拉格的那個下午是如此清晰接近,當時的新鮮感與茫然似乎就近在昨天。

現在我們腳邊挨著日益沈重的行李,背包裡開始塞一些尺寸材質不適合托運的紀念品,皮夾裡的歐元日漸稀少,過長的頭髮,曬黑了的皮膚,有些磨損的指甲,磨出繭的腳後跟,包包一角有明顯污漬,脫了皮且捲曲的旅遊書,然後,習慣了所有的不習慣:習慣走一天的路,習慣只聽不說,習慣在一個天光裡與一個城市或一些人會面,然後永遠別離,習慣被搭訕或被誤解,習慣搬遷,習慣各種體味的室友...那麼,習慣之後,應該要回去了嗎?該回到台北的生活了嗎?該開始工作了嗎?

眼前的萊茵河美到令人摒息,她只流進我心底,但並不回答我。

後來的行程都沿著萊茵河而行,從科隆去了Dusseldorf,回到Frankfurt,然後搭船或火車遊歷了南端的幾個小鎮,經過Ruedesheim,造訪Barabach,以及Koblenz,離開前去了Mainz。

我記憶裡的萊茵風景,是多變但卻美麗如一。在科隆與Dusseldorf一段,浩浩漡漡,遊客渡輪與商貿貨船緩緩切開河面,映著兩旁富裕闊氣的商業大城,萊茵有如切工完美的鑽石,閃耀著上百年來不曾褪色的奢華---如果你聽Schumann的第三號交響曲「萊茵」第一樂章,那樣明亮,燦爛的旋律,我幾乎可以相信我眼前所見的就是他在1850年跟Clara旅居此地時,在科隆大教堂前演奏的萊茵。

我並不清楚,猜想他們也許曾經往南去了一些萊茵河畔的小鎮。在第二樂章的柔美旋律裡,我很直覺地想起那些寧靜小鎮保有的如畫景致,河水蜿蜒流去,一邊有山丘,坡上羅列著葡萄園,高處也許有座旗幟飄揚的古堡,另一岸有漆紅屋頂的小房子,圍繞一座尖塔教堂,冰滑的石板路邊植滿花樹,曬著午後清朗的陽光,空氣裡是夏日甜美的Riesling白酒香氣。

旅途尾聲,在離開那些萊茵小鎮時,我才懵懂了旅行的意義。

從Koblenz搭火車回Frankfurt時,我們找了靠河的位子坐下,傍晚八點的萊茵河慢慢地籠罩在昏黃暮色中,濃重的霧氣橫掛河面,飄散到兩岸的樹叢中,山色轉成橄欖綠,慢慢失去邊線後,天空一片暗紫。

火車疾行,從傍晚駛入黑夜,車廂內乘客很少,燈錯落亮著,很安靜。你沈沈睡了,頭依在我的椅背邊,我的右手臂感覺到你的呼吸,規律且均勻。兩天以後就要回國,現在我們不需要旅遊書也不需要看地圖了,你的睡容帶著心安的鬆懈。

我只是看著車窗外,直到一片漆黑。腦中想著這一個月走過的路,這曾經是我夢寐以求的旅行方式:「火車沿著河畔前行,看筆直的鐵軌順著茵綠的草地鋪過去,兩邊夾著尖塔教堂與小紅瓦屋舍,從一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跨越國家與日夜。」而現在,夢想就一一在我眼前兌現,比想像中更疲憊,也更美好。

以後呢?我繼續過每天工作,每天匆忙趕早,擠捷運,在吃飯時看小報或改作業,在辦公室備課聊八卦,陪父母看連續劇時窩在沙發一旁看書,在每晚睡前跟你說話,去運動只是為了不想思考,偶爾亂買東西紓壓,繼續存錢期待能再一次出走去旅行,這樣的生活嗎?

走了一段長長的路以後,忽然,我發現自己竟沒有那麼害怕回國後該面對的沈悶與瑣碎。雖然,眼前的萊茵河並不回答我,但是她允諾我,在經歷正軌生活裡那些必然的制式平淡與不可免的挫折低潮後,仍擁有美麗心靈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