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深信自己有一個與生俱來的玻璃罩。
這麼說絕不是裝腔作勢,我身旁友人大致都同意我有著嚇死人的坦承老實— 一定是在社會化的某個環節裡出了錯,以致於每每該放低姿態時卻僵在那裡,不懂賣弄,不明人情世故,然後帶給別人無限尷尬。
比如,在台北街頭,偶有駛輪椅或拖著殘肢的阿婆前來要錢,或跟我們兜售口香糖或玉蘭花,我一概別過頭去,全不理會。友人對此感到驚訝且不平:「妳真沒同情心。」我很同意。
我觀察過這些對我的冷漠嗤之以鼻的朋友,他們大部分會很抱歉地,垮著肩膀,笑笑回應「我不需要」,一邊揮手拒絕。若敵不過他們的哀求,就會掏出零錢買一條,然後匆忙離開。接下來他們會問我要不要吃口香糖---帶著懲罰性的分享。
我並不心虛,我只知道這條口香糖動搖不了任何人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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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我從曼谷的高樓餐廳下來時已經極晚了,就叫車回旅館。午夜的曼谷街道看起來森森然,天邊是荒曠的高架軌道,路邊攤子用鐵鍊隨便纏繞就丟在一旁,街角倏地閃出幾個人影,捧著兩隻奶擠到洋人的臉前。趁等紅燈細看他們,眉眼皆嚴妝,絲綢襯裙下的兩條腿卻透著青灰,是男人的顏色。
下一個紅燈,路邊忽然衝出一群孩子,其中一個就站在我側邊的車窗,他迅速在窗上塗滿泡沫,拿出抹布刮刀,兩三下俐落地擦乾淨,然後朝我們合掌點頭 ---那是泰人表示感謝的慣用姿態。
他在等。
我反應不及,直直看進他的眼,濃長的睫毛像蝴蝶的翅膀拍拍合合,晶亮的眼珠裡面有我的影子 ---- 一個微小的漠然的黃皮膚女人。
他是蹇普寨來的難民嗎?是人口販子把他賣來曼谷的嗎?是什麼集團把他送來這個路口洗車窗?是誰教他要合掌說謝謝?他還不滿八歲?曾經差點被車撞到嗎?他是不是不能說話?
一變燈,司機踩下油門,那些孩子拔腿就跑,瞬間消失在車外的黑夜裡。 我與車廂內穩妥的天地加速逃逸。
前後不過幾秒鐘,視線裡凌亂殘破的街景,已模糊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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