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July 24, 2009

那座教堂,閃閃發亮

佛羅倫斯 百花大教堂(pic from google search)

七月裡,我看完了所有我能從北市圖書館中借到的江國香織。

書中的每一個字不斷地向我發射:「她會紅!」這樣的訊息。即使沒有一口是我的菜。

江國擅長營造迷離疏遠的氣氛,以及細膩到讓人牙根神經抽痛的文字。我翻開每一個愛戀與失望並存,甜美得恐怖的故事,隱約可見作者的身影就隔著一層蕾絲,埋伏在玻璃窗上的浮光掠影之後。
你看見窗子框出一格現世安穩的背景,那裡的時間與金錢看似有限卻又揮霍不盡,大概作者認為這些並不重要,人生的本質不在這裡。

那些主角的姿態在窗片上隨晴雨風雪而擺盪,直到舊乏,疲倦,像鐘垂的宿命定律,永遠無法抵達寂然靜止。而屋子裡,是日本式的,清潔的,狹小的,有米白漆牆的,死胡同。

闖進這死胡同裡,本以為大概跟觀光客一樣東張西望,拍幾張照片就可以撤了,卻意外發現某些片段自有魅力,比如在「熱情與冷靜之間」的最末:女主角葵忽然跑到百花大教堂過 30歲的生日,意外重逢大學時代在日本的戀人,當年愛得熱烈,也分得悽慘。他們曾經約定這天要在教堂頂端見面。事隔多年,雙方被「莫名的愛情引力」吸引前來履約。

其實這個結尾讓我非常錯愕,原來小說的劇情可以這般任性,拿一把神燈來,我想要一座教堂,來人馬上搬一座過來。

當葵甩掉穩定交往的美國男友,逼他傷心遠走,她打工的珠寶店收起來,一切應該在往圖書館的路上嘎然而止。她應該跟那些長年旅居歐洲的亞洲女子一樣,繼續一種東方情調式的浪漫/散漫,在時尚米蘭過著喝紅酒配日式生菜沙拉,或是做一鍋義大利麵配醃小黃瓜這樣的生活....在最後最後,忽然因為前男友的一封信,佛羅倫斯跟百花大教堂就出現了,像「外星人空降地球一樣」迅速且怪異地,碰一聲,矗立在眼前。天呀, 我簡直可以想像讀者碰到酷斯拉襲擊人類世界,紛紛棄書逃命的畫面....

可是我曾經去過現場,那座我曾經遠途造訪的巨大教堂。在07年初。

06年的生活看似穩定,卻又隱隱不安。也許是酬勞微薄,開始懷疑把全數時間投入工作的意義何在?寫東西的速度與品質遽降。近距離的週末愛情顯得逼仄困乏。搬回家後,忍耐父母以愛護小動物的模式關照我。相較過去自信過剩的幾年,開始意識到我所建築的城牆正在崩解......

於是,正當我們在生活裡感到有些乏力且慌張失措時,忽然想到也許可以去北義大利,心底的聲音催促著:要完成那段05年未履的計畫。然後就請了一個月的長假。

在旅途的第三站,我們來到佛羅倫斯的百花大教堂:每一個角落都滿溢文藝復興所歌頌的豐富的色彩,權力與金錢,瑰麗與奢華,眼花撩亂地渲染教堂的外牆,演繹出大理石紋的極致之美。

時逢春寒料峭的三月,我們走在Medici家族輝煌建造的古城牆所切割出的光與影裡:前一秒,感覺到陽光如曬暖了的細沙覆蓋皮膚,而下一秒的陰影卻冷得直發抖打噴嚏。希望與失望,生死與善惡,這裡能敘述的比希臘神劇的美學更絕對。

還有為了俯瞰佛羅倫斯,被逼著爬上那座令我頭暈想吐的百階迴旋樓梯。在圓頂上靠著欄杆,看這座紅磚與歷史堆砌的古城,值得我因缺乏運動的激烈心跳。在高處遠眺銀色的Arno河溫柔擁抱著烏菲茲美術館,與橫亙的磚橋對應。下樓時,以傾斜約40度側著頭看「最後的審判」的圓頂壁畫, 墮落與昇華都不離人生俗豔的本質....

這些那些,跟著江國香織薄弱的文字和令人困惑的劇情,此刻寧靜地,一一在腦中顯影。

書中最末的幾個句子,讀起來有透明的幸福感,因為那裡有07年春天的氣味。
在開往佛羅倫斯的慢車上,沿途是秋收後剪過的葡萄藤蔓,初春之際,枯褐的細枝頂端冒出一節新芽,在夕陽裡染成一片軟金色,那富足豐饒的飽滿色彩,似乎預告著今年也會有如此醇美的酒香。

紀念那段物質上小小拮据,卻「閃閃發亮」的旅程。

Saturday, July 04, 2009

來者是客

一大早我睡眼惺忪,情緒惡劣地從機場回台北,在客運站前碰到了兩個輕裝從簡的洋人。側聽兩人的談話,他們似乎費了一番功夫,才從五六家客運中找到會經過行天宮的飛狗巴士。兩人跳上巴士前,女孩不停地問:to temple? temple?司機猛力點頭:「嗯,嗯,有到行天宮。」女孩咯咯笑著,似乎對自己的語言天分頗為自滿。

他們一上車,就大讚台灣的機場接駁車竟然配有豪華座椅,個人小電視,比起之前在飛機上受苦受難,此刻簡直是升等到商務艙...云云。我坐在後排,見他們東摸摸椅把,西拉拉枕靠,身旁的空氣中寫滿了"awesome! wonderful!"這樣的字眼。

忽地,這女孩想起什麼似的,匆匆跑下去問司機:when is the bus back? 司機一頭霧水。女孩又說了一次,並且加入肢體語言:back, back。司機大聲說:「喔!你~you!,提~早~,兩~個~小~時~,two! 坐~車,bus!」那三個完全無效的英文字深化了他們的疑惑,此時,中西兩方陷入雞同鴨講的無底漩渦。

然後,我居然,走過去幫司機翻譯。

當我告訴他們「每20分鐘有一班車,最後一班的發車時間是11點。」時,那兩枚洋人的藍眼睛有如少女漫畫主角一樣,閃動著感激的淚水。對我豎起兩隻大拇指連稱謝謝。接下來,兩人繼續他們擅長的讚嘆路線:「啊~這個地方,天氣好,人善良,連巴士都這麼高級。」有玫瑰花框,跟小天使在旁邊飛來飛去的對話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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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常碰到這樣情況,我總是置身事外,站得遠遠地,評析這些洋人的危機處理能力。看他們焦急地比手劃腳,看那些熱心誠懇的台灣人用「驚奇溝通法」,為他們指點迷津。其中最妙的是他們會把中文說 得 極 慢,真的很慢,原來大部分的人相信「只要我慢慢說/大聲說,你一定聽得懂。」這樣的土法煉鋼交際模式。

我之所以冷冷地看,一是無聊,因為我實在很喜歡看我國同胞「不思議(譯)」的應變力,一是機車,因為我覺得那對外國人算不上什麼嚴苛考驗。比起我初識西方社會時,在語言溝通上所受到的誤解跟羞辱比起來,台灣對西方人來說,簡直是就是溫馨寶島。

我18歲去美國,那時英文很菜,支吾要寄包裹,最後很莫名其妙,被一個白人大嬸罵出郵局。後來更領教了大不列顛族「高超的拒絕術」,口音聽不懂,out!速度跟不上,out!所求非人,out! 誰叫你英文不好?活該!而就算有前來解救我的,五成是以為我會以喝咖啡或上床來回報他們。

當然這麼說有些偏激,世界上哪裡都有善心人士的。

一路上,筆直的公路向前延展,窗外可見翁鬱的山群有如一叢叢茂密的青花菜,夏日的亞熱帶林是千百種綠色混搭。而兩旁路樹的縫細中,卻隱匿著發繡傾頹的鐵皮屋,停滯不動的怪手,半成品的鷹架插入天空,對照嫵媚青山---錯亂式的協調。

是啊,這就是我的家,只有在客人來的時候,才會忽然深刻地意識到生活空間裡的美麗與凌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