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年在美國教書,很意外學生全是"華裔美國人",這是他們廣義的學名,狹而言之,就是ABC。
他們長在美國,說英文,上教堂,進美國學校,追求美國流行,而交游圈裡2/3是亞裔,在家裡吃媽媽做的中菜,直到18歲離家上大學...到這為止,他們大多在自我認同上經歷過這些矛盾:進幼兒園後才發現原來世界上只有他媽媽說中文,基於兒童奇異的自尊心,從此只說英文。不幸的是上小學後,每個週末他們得坐一個小時的車去中文學校刻寫漢字,眼睜睜看著車窗外的美國小孩可以盡情玩耍奔跑。他們自小活在自由開放的國度卻處處受中國文化的苛扣,要知書達禮,要以和為貴,要彈鋼琴,要拉小提琴,要孝順友愛,不能辜負當初爸媽空手赴美打天下的辛勞血汗,所以最要緊的,是要成器。
我在Berkeley碰到的這些學生幾乎都做到了。即使競爭激烈,拿straight A的仍不少,個個才華洋溢,彈得一手好琴,主修都是"有出路前途"的學科,尊敬老師,他們多半害羞,不多話。也有些活潑的,嘴再甜,再滑頭,也不逾舉。
大學才修基礎中文,想必之前若不是對中文恨之入骨,也是學得七零八落,而今一離家反而願意撿回中文,他們對中文親近又疏遠的情結有些讓我很震動。有個學生作業裡寫著:「上中文課的時候老師只說中文。我可以聽中文,讓我覺得很安心。」那個女孩子白淨纖瘦,總是低著頭專心聽講,從她的字跡和水平不難發現她過去必定與父母在學中文上發生慘烈革命與抗爭。而現在她每週四天從不遲到,因為想學中文,因為想聽我說跟他父母一樣的鄉音。
世代交接從來不是容易的事,尤其是在跨了海異國,隔著語言。他們的上一代夠強悍,夠開放,敢冒險,拋下安逸的生活隻身到異地闖蕩,而卻潛意識地,常把他們對過往的懷念與舊國的不捨投射在下一代身上,帶著懷鄉情緒的愛是逼迫,就算沈默,也還是一種逼迫。
很多人不平,華裔總佔盡便宜,因他們坐擁我們欣羨的"美國身份", "高級教育" ,回國後還能大方享受我們的諂媚與愛慕,搶走我們的正妹和高薪職缺。然而不管他們在美國時總是沈默無聲的少數,亦或在國內時總是莫名站在焦點聚光下,經過這學期,我緩慢地開始察覺到他們內心的不確定,疑惑,茫然,與無所適從。他們努力把自己放進又中又西的框架,卻常落得誰都看他們是外人。
從他們的眼神,發言,文章,互動裡,我很幸運地貼近了他們的背景故事,理解她們的思維與情緒,傾聽他們的矛盾與快樂。他們活在父母的異鄉,卻一心把這裡當作自己的故鄉,這兩個世代,兩個國度,兩種語言,兩種文化,之間的磨和與革命也許不到流血的程度,但是我相信兩邊多少會流淚的。
我聽著他們敘述尋求自我認同的過程:幫父母寫英文信,幫父母上法庭翻譯,暑假回中國探親打工,回台灣尋根最後落腳,拼命苦讀為了擠進菁英學校,去中國城照顧獨居老人,到邊界去教西裔小孩英文,到非洲去當醫療志工...這些為之動容的片段,很希望有一天,我除了教他們中文,還能為他們記錄點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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